【小说集锦】唐端: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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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显军开了瓶酒,自斟自饮。淡清清把酒瓶抢过去给自己满了一杯。想着两个人就要从此陌路,娃儿放假回来,家就不是原来的家了,就眼泪狂流。

【小说集锦】唐端:干预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也不知道谁先打开了话匣子,竟像朋友一样聊起来。

陈显军真诚地向淡清清道歉,说淡清清跟了他这么些年,没有过成好日子,还尽被别人踩踏,奚落。淡清清正喝酒,听见这话,呛咳起来。她以为陈显军不晓得这些,却原来明白得很。

离婚是淡清清提出来的。陈显军打完麻将回到家,还没有坐稳,淡清清就说出了“离婚”二字。

淡清清今天异常冷静,没有像以往那样又吵又闹。她甚至说起了提出离婚的理由。陈显军也冷静,虽然“离婚”二字砸得他心口撕裂般地痛,但他忍着。

淡清清的数落从陈显军今天的行为说起,一件事一件事说到过去,她要让陈显军明白自个多么不是个人,做为他的老婆,提出跟他离婚又是多么的无奈。

淡清清大哥今天过生,川东北这边,对生日庆祝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特别是过整生,怎么都要办几桌。她大哥今年五十岁,是整生。虽然没有打算大办,但自家亲戚却请了的。那天大哥给陈显军打电话,陈显军嗯嗯嗯地答应,保证不缺席。他今天早上出门时,淡清清也专门提醒了,他却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

淡清清笃定他打麻将去了,事实也如此。陈显军没有反驳。

今天这场麻将是陈显军临时约的。本来三差一,麻友吴三拉了个不熟悉的人来才凑齐了四只脚。昨天张爱国升为部门负责人并主持工作的文件出来,陈显军就缓不过气来,心里压了块石头,呼吸不畅,需要打场麻将顺气。

几个月前厂长私下找陈显军透过话,意思是技术部部长要调走,单位有意在几位技术主管中提一个,然后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总之是让他好好干。他想不明白,单位既然没有考虑他,为啥给他透话?

昨天他碰见厂长,他的眼神与厂长的眼神一碰,厂长就转开了头,像没有看见他,然后他心中就了然了。他记得有人说过,张爱国是集团总部某人的大舅子。这个某人,比厂长大的领导看见也得必恭必敬。

所谓朝内有人好做官,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昨天上午,提升张爱国的那份文件下来,技术部就炸开了锅,兄弟伙为陈显军鸣不平,说论文凭,论职称,论业务能力,论资历,陈显军比张爱国更有资格。

陈显军笑了,这种事怎么能论资格呢?天真了吧!不如说,排队的永远没有插队的快,他被插队的干掉了合适点。

那份薄薄的提拔文件压在陈显军心头,像块吨位极大的巨石,并长着尖利的棱角磨着他的心。

淡清清再一次因为陈显军“靠边站”成了笑话,那些牙尖嘴利的女人不放过任何一次踩踏淡清清的机会。淡清清丢了脸,回来就冲陈显军发火,问他是第几次“靠边站”了?骂他不懂钻营。

陈显军知道自己不懂钻营,也不想钻营,他害上了理工男骨头硬的通病。闹腾过后,他就决定不参加大哥的生日宴了,他怕大哥问起提升的事情。这件事情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消化,不知道怎么面对亲朋好友,最主要的,他不想面对淡清清,他受够淡清清拿眼角狎他的表情了。

这几年陈显军心头没少压石头。打麻将顺气的法子是从姓李的升为部长那次开始的。那天他正气闷,同事拉他去打麻将,麻将打完,他惊喜地发现憋闷之气没有了。于是,打麻将成了陈显军搬开心中石头的特效方法。他一次一次搬着这些石头,一次一次得到轻松,但事有例外,这法子今天不灵了。

今天,陈显军第一张牌摸了张八万,他极不喜欢这张牌,那张开的大嘴像在明晃晃地嘲笑他职场失意。他看着那张八万出神,屡次无意识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想赶走阴郁,但是阴郁却在他心中生了根,几圈麻将下来,他走了无数次神,连麻友都看出他状态不对,主动不打了。

他没想到回家会面临离婚诉求,不过他能理解,淡清清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陈显军注视着淡清清,眼前的女人嫁给他时,花儿一样,现在明显不光鲜了,眼角竟然有了细纹。

有人说女人过得幸不幸福,从她的面容就可以看出来。陈显军叹了口气,终究是他对不起淡清清啊!让她受累了。

淡清清无视陈显军的眼光,她说完今天的事情,又说昨天的事——张爱国提升的事情。早在厂长透过话后,她就提醒陈显军送点礼,陈显军却说,要上就凭能力,要不干脆就别上。淡清清当时气笑了,凭能力上?如果光凭能力能上的话,那年单位让他领头设计一车间需要的大型行车梁时就该上了。那次淡清清亲眼见识了陈显军的水平,大大小小的图纸,一百多张,他边画边查资料,边教两个打下手的实习生,短短三个月行车梁就设计成功投入了生产,为单位节约了近百万。

所以,淡清清认为陈显军的主要问题在自身性格上。

陈显军想没想过钻营呢?想过,但他不干!他被刺激过。有一次,他,那位前面升为部长的李,还有另一位集团领导一起出差,那天下雨,到了火车站,那个领导从包内掏出一双干净皮鞋换下脏鞋,陈显军看见姓李的很自然地把脏鞋拿过来掏出纸巾细细擦试,打理干净后并不还回去,提在手中直到目的地。

这件事给陈显军触动极大,原来讨好领导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啊,他自问做不到。所以淡清清让他钻营,他难为!

不仅张爱国和李姓部长,有好几个部长都曾经和陈显军平起平坐过,如孙、王、赵。他们都在技术部门当过技术主管,都和陈显军在一根线上干过。但现在那根线上只剩下陈显军自己了。技术部成了陈显军的大本营。

他像被人下了诅咒,止步于技术部主管了。

很多人说陈显军的事坏就坏在麻将上。说陈显军不懂事,人家跟领导打麻将尽输,他却尽赢!

这话陈显军不认。他总共也没和领导打过几场麻将。但另一件没有传开的事却是真的,他的垂直上司特别喜欢打麻将,但老婆管得严,不给他活动经费,他四处借钱,陈显军给他借了三次,一次都没有还。有一次他约陈显军打麻将,陈显军说手中没钱,不打。估计他以为陈显军在暗示他借钱不还,过后没多久就传出了风言风语,说陈显军沉迷于麻将,不好好干工作。

陈显军对此只回敬了两个字:我呸!从此与某人断了工作以外的任何瓜葛。

谣言止于智者,那是对聪明人而言。淡清清不聪明,她长相能和《甄嬛传》中的甄嬛比美,脑子却装满了豆腐渣。人家说什么,她信什么,回家来就闹,陈显军躲她,往麻将馆跑得更勤了。

淡清清在小区名声不好,她是炮仗型,嗓门大,穿透力强。吼一声几层楼都听得见。陈显军让她,不怎么回嘴,街坊邻居长期听见的是淡清清一个人的骂声,自动自发就脑补出陈显军被骂得瑟瑟发抖的场面。渐渐地,淡清清的泼妇形象便树立起来了。

小区里曾经有几个自认为有点脸面有点能耐的人组织起来找淡清清谈话,让她注意影响,搞好家庭关系。人家找上门来,淡清清脸红了,说话声音都低了八度。可是谁知道这些人闲得蛋疼,淡清清消停了,他们不消停,四处宣扬说淡清清这种人就是欠教育,教育了就老实了。又有一些人看不成稀奇,也有意见,说:茶余饭后的娱乐节目都整脱了,没劲!根源在于淡清清实在太漂亮了,他们爱看!

泥人都有三分脾气,更何况像淡清清这样的泼辣货?她本来就因为陈显军的事情心气儿不顺,憋着火,那些话她哪里受得?一连串三字经冒出来,骂得那些人夹起尾巴吭都不敢吭一声。

这样一通骂了后,淡清清又开戒了。

淡清清其实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她知道这是病,得治,但懒得治。陈显军的“自傲”让她绝望,治与不治又怎样呢?反正过不上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了。

骂人和打人一个道理,只有第一次和零次的区别。她记得第一次骂陈显军祖宗八代时,陈显军脸胀得通红,眼神吓人,像要冲上来决斗的公鸡。淡清清以为那天她会挨打,却不料,一会儿后,陈显军脸色就正常了。或许那次陈显军爷们些,给她几巴掌,事情会不一样。

淡清清的脾气和陈显军反着来。陈显军越让她,她越骂,跟打了兴奋剂一样。那次后,越发不可收拾了,昔日温柔似水的淡清清摇身一变成了母老虎,三天两头骂架。

陈显军升不上去,以前和淡清清竞争陈显军的女人些捞着了看笑话的机会,经常说些含沙射影的话给她听。淡清清把在外面受的所有委屈吞进肚子里,发酵后变本加厉回报到陈显军身上。她也有自己的道理,谁不愿意当一个温柔幸福的小女人呢?你陈显军如果给我撑得起那片蓝天,我骂你干啥?还不晓得留点口水养牙齿呀?

这也怪淡清清自己。她当年太高调了。

陈显军刚分到川北能源机电设备总厂那会儿是颗冉冉上升的新星。本科毕业,分到单位就受重视,是大家眼中公认的潜力股。再加上他本人一米七八的个子,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像个闪着金光的王子,吸引了一堆女孩的心。工人出生的淡清清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杀出重围才入了陈显军的眼。鬼也猜不到,这个前途似锦的人儿,却没有被提拔。后分来单位的小年轻都提上去几拨了,他还尽职尽责趴在窝里孵蛋。再后来,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颗砂子,耐得粗,受得磨,半点找不到初到单位时的风度文雅了。

可以说,淡清清嫁给陈显军时有多得意,后来就有多狼狈。她想改变陈显军,但陈显军一根筋,不听她的。

今天她到大哥那边,向妈诉苦,说起陈显军的林林总总,特别说到打麻将,气得哭。没想到她妈却把她骂了一顿。说:“你呀,我还不晓得你的脾气,屁点大的事情就跳起脚脚骂。我都不好意思去你们那幢楼,去了人家就逮到我告状,让我管教你,我老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收点脾气,对陈显军好点,让我省点心嘛。你在家里吵个不停,人家不躲出去打麻将,在家怎么活啊?”

淡清清一口老血憋在心口,嚷道:“到底哪个是你亲生的?他还没法子活了?现在是你闺女活不下去了。”

“你看看,跟我说话都急,别说在家里了。从小你就性子急,脾气坏,几十岁了,还不改,以为谁都该将就你?”老太太万般嫌弃她。

淡清清只喝了一口汤就气鼓鼓回家了。难道她错了吗?陈显军不该被骂吗?不说别的,单说打麻将这事,她就有理,这有例子呢!那年四川的大地震,窗子摇得啪啪啪响,打麻将的人反应过来扑爬连天往外跑,他倒好,硬把别人拉到,把手中的那张牌打了才准跑,还提醒说,看到哦,我打的三筒,你们碰不碰?这件事后来成为笑谈。

还有一次,陈显军因为车间生产的一个机器零配件尺寸有误,急火攻心,牙疼,歪在沙发上直哼哼。淡清清见他腮帮子肿得馒头大,稀饭都喝不进去,就拉他上医院,他死活不去,哼哼说,“上医院没用,不如给我主持一桌麻将,不信你看嘛,摸到麻将我就不疼了。”

淡清清当真找了几个人给他凑了一桌麻将。嘿,怪了,陈显军上了麻将桌,精神一下子就回来了,也不哼哼了。一场麻将下来,馒头大的腮帮子竟然小了一圈儿。淡清清又气又笑,就没有见过麻将可以治牙疼的。

老太太胳膊往外拐,偏心!淡清清埋怨老太太不向着她,却又难得地反省起来。一个人说你有问题,你可以反驳,一堆人说你有问题,你怎么反驳?可是,家都折腾成这个样儿了,她也不晓得怎么办了。大夫看病还得讲究个望闻问切,这莫名其妙就过得鸡飞狗跳的日子,怎么治?

原想趁着大哥这次过生日,两家人坐坐,让大哥劝陈显军。只是东算西算,没有算到陈显军不去吃生日宴。

离婚念头就在这时候闪进淡清清脑海的,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就想到了离婚呢?而不是和陈显军大吵一架完事?吵吵闹闹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

淡清清越想压下这个要不得的念头,这念头反弹得越高。

淡清清脑子木木的,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离婚二字说出口了。

陈显军把淡清清的酒杯拉过来,给她倒酒,淡清清按住酒杯,问出了今晚一直想问的话:你也是想离婚的,对吗?

陈显军抹了把脸,万分疲惫地说:“离了也好,累!累了吵架,累了上班,累了活着!吵吵闹闹的日子,真的过够了,外面的事也烦心,而且我这性格,确实拖累了你!”

淡清清某处隐秘的疼点被这话点燃,那疼一圈圈荡漾开来,很快她全身针扎般地疼起来。

陈显军仰脖干掉杯中的酒,继续道,你呀,就是直筒子,要改才行啊,尽信人家编的故事。

淡清清的脸火辣辣的,一番长谈,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或许,她对婚姻,对陈显军要求都太高了,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啊!

虽这么想,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我看领导对你亲热得很,不像有意见的样子,为什么你就是提不上去呢?是不是哪个起了坏心,专门坏你?”

陈显军嘲讽地笑了,说:“谁坏我,不重要!以后你要记住,任何事情,要用心看,眼睛看见的不一定是真相。不是有句话说: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唐僧;带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说不定是鸟人。你呀,还是太嫩了。”

陈显军边说边喝,很快有了醉意。他摇摇晃晃举起酒杯喃喃自语道:每个人都在努力维持着人生中的平衡,你厌恶我打麻将,其实打麻将也是一种渲泄呢,就跟你吵闹泄愤一个道理。这世道,得糊涂着过才行啊!

淡清清的心被陈显军的话整了个破洞,风呼呼地往里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牵引着她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做什么。有些事情,她现在做,不知道来得及不?

陈显军喝醉了,淡清清却清醒着。她给陈显军擦了脸,洗了脚,搬不动,就让他躺在沙发上。一切干完,正准备离开,陈显军却像小孩一样把她的手拉向自己嘴边,说着些自己也听不清的醉话呜呜呜哭起来。

夜色渐深,不知不觉中淡清清歪在陈显军身上睡着了,一切又归于平静,黑夜掩盖了所有的纷争,唯余下星星一闪一闪眨着懵懂的眼睛。

(选自《巴山文艺》2024年第2期。作者:唐端,女,达州市文学艺术院首届特聘作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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