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广
廉广，泰山脚下有个药农，名叫廉广，一天进山采药，忽遇风雨，乃避于树下。这场雨下得好大，直下到半夜，方才淅淅沥沥地停了，廉广探身看看，梢头挂起一轮白月，皎若晶镜，他背起药笥，乘着月色觅路下山。
行至山腰，一道溪涧因雨水涨，截断了去路。廉广高捋裤脚，四处巡睃，欲待寻个水浅之处蹚过去，忽瞥见一条人影，正屈身蹲在溪畔，不知在濯洗甚么东西。他走到跟前，拱手唱喏，那人起身打量廉广一眼，道：“你是何人，深夜在此作甚？”廉广看他身形细瘦，相貌清奇，葛衣野服，五根长指抓着一方湿淋淋的砚台，知他是此间的隐者，因道：“小人是山下药农，今晨上来采药，不料遇上这一场大雨，困阻到此时，正要下山回家去。”那隐士看看他背上的竹笥，道：“此处水深流急，不宜涉渡，你且随我来。”
廉广随隐士迤逦而行，俄顷来到一处，果见溪水趋缓。隐士道：“我三百年不曾濯砚，今夜偶濯，便与你相遇，天数如此，不可拂逆。我看你眉间也有些灵气，或可传我一艺。”廉广愕然，不知其所云。隐士伸手在怀中一探，陡然间五色光华迸发，射破山夜。廉广大吃一惊，定睛看时，隐士手中多了一杆玉笔，笔管五彩流烁，变幻不定。隐士道：“我不惯收徒课业，就传你这支玉笔便了，此笔在握，随意挥洒，皆可通灵。需切记妥善密藏，慎勿泄露，否则立致不测。”将笔交予廉广，廉广这才醒悟，自己遇到了仙人，慌忙跪拜叩谢，再抬头时，隐士业已不见。
廉广眼张失落地快步回家，胸口通通直跳，悄悄摸出玉笔捏在指端，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耳闻远方雄鸡报晓之声连迭继踵，他提笔在墙上画下一头大公鸡，落笔之际，万念俱空，一口气走笔画成，退后看去，墙上的雄鸡嘴爪纤利，冠羽鲜明，真可谓极形尽态，栩栩如生。他惊愕交集，眼睛都看直了：“这是我画的？我怎地好端端的竟懂得作画了？”他呆呆看着那只画鸡，却见鸡的毛羽颜色越来越鲜亮，“嘎”地一声啼鸣，居然飞了下来，昂首阔步，径到院子中去了。廉广张口结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突然学会了作画，画上的东西突然活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那以后，廉广不再上山采药，一应吃穿用度，皆以画取。每每捉笔在手，山河云海、鸟兽鱼虫，天下万象，尽生心中，意到笔到，倏忽而成。他记得隐士之嘱，作画必拣无人之处，饶是如此，消息还是走漏了。
这日廉广赴县完粮，料理完事情准备回家，却被县令派人留了下来。这位县令雅好书画，多闻得廉广妙笔，因请廉广过府一叙，态度倒是不恶，特意备了一席酒管待。席间不断探问廉广的师承，廉广自是秘而不宣，县令无奈，又请廉广露一手，廉广初时不肯，那县令急了，摆出官架子来，强逼着廉广就范。廉广不得已，便在县令家的粉壁上画了一幅《阴兵图》，数百鬼卒，披甲执锐，目射青光，作赴敌之状，县令家一时鬼气森森，县令倒毫不介意，反连声称赞，不胜欣喜。
廉广好不容易出得县令家，没走出一箭之地，又被一伙人请了去。请他的是本县县尉，此人赳赳武夫，性子刚愎偏执，平日处处同县令较劲。听说县令请了个有名的画师到府上作画，心里一口气便咽不下，专一派人盯着，只等廉广露面，立即捉来，逼他作幅一模一样的画，好教县令不能专美。廉广推辞不得，只好也在县尉家里画下数百鬼卒。当夜，两家鬼卒尽数复活，就在市井之中一场大战，厮杀至天明，方自收兵，回到各家壁上。翌日县令县尉起来一看，壁上鬼卒，各剩不到三成。而夜间一战，几乎半个县城都被拆了，两人哪敢再留，急令人捣毁墙壁。
廉广惹下大祸，本乡存身不住，仓皇南逃，逃到下邳（今江苏徐州睢宁一带），借助在亲戚家里。他这时名声在外，想隐迹埋名亦不可得，前脚刚住下，后脚便有下邳县衙的公人上门。公人十分客气，说道：“明府请先生枉驾一晤。”跟着拍得腰刀锵锵作响。廉广一个头两个大，乖乖随公人去了。
见到下邳县令，果然又是要他作画，廉广苦着脸道：“不敢隐瞒县尊，小人这门画技传自神仙，凡所画之物，往往为妖，前日只因敝县县尊、少府相迫，画了些鬼兵，夜晚通灵复活，闹成大乱，小人委实不敢再动笔了。”下邳县令笑道：“先生一杆大笔抹了半座城邑，此事轰传天下，我岂不知？我这人通情达理，不会逼先生画鬼兵，先生且放心画些无危之物，嗯……不若就画条龙，行云布雨，普降甘澍，造福一方，你看如何？”廉广暗暗叫苦，怎地这些做官的，不问苍生，尽好鬼神？这条龙一画，不知又要激起什么变故！他极不情愿地拿出五色玉笔，慢吞吞地点点画画，心中祝祷：“仙人保佑，且教这神笔失效一回罢！”笔势才绝，云蒸雾起，飘风倏至，轰然一声大震，画龙破壁飞出，乘云而上，一府之人都吓得面如土色。眼看那巨龙游入青霄，墨云骤敛，暴雨滂沱。县令趴在地上大喝道：“妖人！这画匠是个妖人！快快拿下！”那些惊魂未定的捕役一拥而上，缚手的缚手，绑脚的绑脚，廉广才叫了一声，口中早给塞入木桃，防他“念咒”。
这场大雨一下数日，县令担心酿成洪水，严鞫廉广，要他供认妖蛊之罪，终止妖术。一连几天，打得廉广皮开肉绽，廉广大哭道：“是明府命小人画龙，小人才画的！”县令怒道：“本县命你作画玩赏，又没命你唤龙请雨！你再不止了妖法，本县奏明朝廷，将你这颗狗头砍下来！”廉广哪有什么法子止雨？于是一顿板子，送回囚牢。
廉广委屈极了，在牢中哀嚎，大骂县令，大骂那赠笔的隐士。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隐士责他道：“你这人钝讷的很，神笔在怀，宇宙万物，莫不可以假手号令。你不善假物，只管怨天尤人，抵得甚么用？此时何不画一只大鸟，乘之飞离囹圄？”廉广道：“玉笔被差人搜了去。”隐士道：“是么？”伸指向他胸口一点，廉广一惊而醒，探手入衣，玉笔果然回到了怀里。他慌忙在那牢狱墙上画了一头大鸟，叱道：“速速带我闯出此地！”大鸟闻声低伏，廉广忍着遍体疼痛，跨上鸟背，大鸟巨翼展动，“哗啦”撞破牢壁，振翅之间，飞入夜色。
廉广死死搂着鸟颈，不敢张目，逡巡，耳畔风啸倏止，鸟身轻轻一震，似乎是降落了。廉广睁眼看时，认得是回到了当日隐士赠笔之地，扭头一看，隐士果然站在一旁。廉广下了鸟背，谢过相救之德，隐士道：“你守秘不慎，神物泄于人间，固致厄难，我早已有诫在先，你还记得否？”廉广垂首道：“是，小人咎由自取，不该怨怪仙长。”隐士叹道：“你本性不恶，只是乏于机变。有道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赠你玉笔，原是想送一场福气给你，没想到反而致祸，此笔于你不祥，可以见还。”言毕消失不见。廉广一摸怀里，亦复空空如也，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作画了。
唐.李隐《大唐奇事》
标签： 唐传奇
